写写侯孝贤。
前些日子写姜文一气呵成,那篇影评写的狂妄霸气、思维奔逸,和《让子弹飞》的风格有极大关系。写《恋恋风尘》的时候,开始变得滞涩,不知从何处下笔。
索性不聊电影,直接写人。
侯孝贤,狠角色。眼睛有神,像鹰,盯着他会有些害怕。一张脸像刀刻斧凿过的一样,要是化上妆添上几道伤痕,明显就是一杀人犯。可惜他是个导演。
庆幸他是个导演。
关于侯导其人,这个人出现在公众面前,讲了什么话,我的记忆只能追溯到那年金马。他聊到胡波:“坦白讲非常感动,吓了一跳,真的很厉害!比我们年轻时候拍片还更好!”
喜欢,喜欢这个人,更喜欢这段话。
非常感动是真诚,吓了一跳是惊叹,真的很厉害是赞赏。比我们年轻时候拍片要更好,这是自谦,也是惋惜,更是迟到的勉励。胡波要是能等到侯孝贤的这句评价,他一定能熬过那段日子,他一定能带来更多。
侯孝贤上一部作品是2015年的《聂隐娘》。这七年间,世界风云变幻,此人不动如山,什么动静都没有。微博有人写:“这是创作者的另一种勤奋和自由。”不能更赞同。质量远比数量来得珍贵。
中国每年不知产出多少部关于爱情的文学和电影,但往历史长河里一瞧,在《恋恋风尘》面前都要羞愧低头。甚至有无数作品,如果能勉强称之为作品的话,连去瞻仰《恋恋风尘》的资格都没有。
《恋恋风尘》,1987年作品。
爱情是青春萌动,那什么是青春?《风柜来的人》是答案。
侯孝贤谈及这段时间的作品,说这是朦胧之作,青春的美妙就在于朦胧。中年人看见裸体无法提枪上马的境况,不属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中年人提起裤子不认账的冷漠,也无法对应少年牵一次手就敢说“爱你一辈子”的热情。这是人性,也是时间的利器。纵使时间如刀,斩不断少年奔跑时舞动的风。
侯孝贤喜欢拍吃饭。
《恋恋风尘》里长镜头拍阿公带一群小孩子吃饭,镜头切到男主阿远烧火的场景,画外音里,阿公还是在和孩子们聊吃饭。解读《悲情城市》时侯孝贤依旧在说:
“什么能大过生活本身呢?再大的悲哀,也要落到生计吃喝上面。”
这就是人生哲学。
《悲情城市》被我列为豆瓣九分守门员,干不掉这部的电影,均属于名不副实的作品。任何其他因素都不能动摇这一标准。
这是侯孝贤用历史写下的大旗,1987年台湾解严,1988年蒋经国逝世,1989年《悲情城市》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厚古薄今在这部电影面前不成立。
这是坚如磐石、声如洪钟的开山斧,想代表人类在电影领域的最高水准,先过这一关。
聊华语电影的成就时,《霸王别姬》是绕不开的。该电影的编剧芦苇曾写:
“自恋的人无法成为好的创作者。”
太在意自己,会失掉悲悯之心。没有悲悯之心会失掉打动人的特质,创作就很容易沦为自我感动。自我感动,是创作里最丑陋的部分。想拍一部好电影,势必要关注那些比电影本身更宝贵的东西。
聊侯孝贤,提奖项意义不大。尽管用虚荣囊括他的艺术成就太局限,他依然在和虚荣作斗争。
侯孝贤的电影是他的眼睛,他拍电影的方法是他看世界的态度。他的电影语言是平淡的,他的视角是平实的。印象里他拍人,极少用仰拍或俯拍,他喜欢平视。不赞颂,也不贬损。这是很高的境界。
侯孝贤拍电影不用力,或者说,他用的力不会让你察觉。太用力会失去平衡。他拍电影很放松,他电影里的人也很放松。
以《海上花》为例,那是一个充斥着各种身份的环境,但你察觉不出身份的差异,察觉不到有身份的人,带给观众的压力。有的导演像暴发户,恨不得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向观众砸过来。
侯孝贤喜欢读书,国外是昆德拉,国内是沈从文。沈从文是我最喜欢的华语作家,他的作品里没有偏见,所有生命一视同仁。
继续以《海上花》为例,故事发生在妓院,但你体会不到批判和歧视。这种视角就承袭自沈从文。他的短篇小说《柏子》《萧萧》《丈夫》。写船夫、写农民、写妓女全部一视同仁,没有批判也没有同情,就是平实。把所有人物,都当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来看。这也是境界。
看电影,首先要对电影里的人感兴趣,如果侯孝贤是电影里的人,我的兴趣会比看他的电影更浓。可要是只看侯孝贤这个人,又会把他看窄了。
电影不是胶片,也不是数字媒体,更不是小小的硬盘里储存的东西。电影的本质,是流动的历史。侯孝贤流动到了谁的身上?三位后辈身上有他的影子——日本的是枝裕和,中国的贾樟柯、毕赣。
最后摘一段趣事。
有一天侯孝贤拍完戏,深夜坐出租回家。在车上和年纪相仿的司机聊起了政治,两人话不投机越说越激烈,最后居然把车停在路边厮打起来。打完后,他俩整了整衣服上车,继续往前开。
试想一下,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在路边打架,打架的理由却是严肃的家国讨论。这是一种多么壮阔但朴实的生命态度?这是一种多么认真,对各自的生命负责的态度?
要是放在大陆的导演身上,既没有出租车出场的机会,也不会和司机聊政治,司机会沉浸在碰见明星的喜悦中,明星则沐浴着虚荣;更不会有打起来却没有人拉架这种事发生,他们生怕跌了自己的身份,或能借此吹嘘“我打过大导演”的存在价值。
最终,也不会有双方各自整一整衣服的体面,和继续往前开的淡然。
可转念一想,要是生在大陆,也就不会有侯孝贤。
侯孝贤属于台南。
学习电影史的时候,有一个日本人的名字是无法逾越和忽视的——小津安二郎。我知道他是好的,他一定是好的,这是严苛的电影标准决定的。但我始终不愿去看,或者说不愿以晚辈的姿态去瞻仰。不是因为狂妄无知,而是有一种对华语电影史的尊重和自信。
我们有侯孝贤。
他是流动的历史,一个人就是一部史书,他能带你去任何一个时空旅行。他是活着的传奇,属于世界电影的宝藏,属于那片割裂的土地,属于全世界华人的。
侯孝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