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迷失
——细品电视剧《手机》中王志文饰演的严守一
文/荞麦花开
题前:
记者某次专访王志文:“严守一身上哪些是您也有的?或者说哪些是您身上没有的?”王志文答道:“会有共通之处。我们都希望每个人都好好的,我自己好好的,身边的人也好好的。我们希望自己能给周围的人都带去一些帮助。人都是需要帮助的,我也需要帮助。这一点,我觉得跟严守一挺相通的。但是一些方式方法可能跟他略有不同,我会更加真实一点吧?”
正文
《手机》电影版算是对原著的从形到神的忠实呈现。但电视剧版与原著、电影版已经截然不同,从根子上是另一个作品。这里首先要说的就是作品里的核心人物:严守一。原著和电影里的严守一,可以简单以四个字概括:衣冠禽兽。大抵画鬼容易画人难。原著既把严守一写成了一个纯粹为了生理冲动谎话连篇的败类,那么葛优演下去其实再简单不过——就演一个坏水儿。葛大爷演这路货那是大拿,从《围城》中李梅亭到《上海人在东京》里邱明海。但王志文要塑造的剧集版严守一,比之电影版,就复杂有深度得多了。“王守一”比之“葛守一”,全部的问题在于这个人不是个坏人,而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因为坏人没有纠结,好人要干哪怕一点点似乎是的坏事,都要老大的纠葛。而作为一出“戏”的味道,就在“纠葛”二字。“王守一”这个大好人,放到现实生活中,真可谓百不一见绝世好人:对奶奶则至孝,对朋友则至厚,对发小则至义,对老婆则至忠——神马?最后一个您说啥来着?没错,是对老婆至“忠”。原著里严守一为了伍月胸前的一对篮球,电影里严守一为了伍月的水蛇腰肢,都是摁在车里就地解决;电视剧里严守一哪怕在孤男寡女深宵独处伍月柔弱堪怜把头枕在他腿上之际,也不过轻“啊”一声,略显惊慌,竟如不晓人事的小男生。王志文演的严守一,显功力、耐品嚼的地方,就在这个本性良善忠厚、抱定与人为善忠旨的好人,入得世间身入酱缸,不得不“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黄伟文作词《最佳损友》歌词)时,那无时无刻不浮现流露于眉间眼角的纠葛与疲惫。功夫在纤毫之际。王志文在剧集版中的表演难度,较之葛优在电影中,无疑是大得多了。或许说句极端的,对于王、葛这样的演技派高手来说,电影版几乎是不需要演技的,剧集版则几乎是对最高演技的考验。这个考验在于,演员需要在方丈须弥之间,不动声色之际,以炉火纯青的分寸感,完成对人物复杂情态和内心纠葛的呈现。王志文把严守一的疲惫和纠葛演得太传神,看着这个心地良善厚道、要身边每个人都好、却又身不由己步步迷失的守一,真有心疼的感觉……表演上这个火候稍微多点就过,但王志文真是炉火纯青,就如《倚天屠龙记》里俞莲舟以双手柔劲化去霹雳雷火弹无坚不摧的烈劲——功力之纯,无以复加。
上篇:女人
《手机》里严守一毫无疑问是第一主角,核心人物。以严守一为中心,我列出了与他有关联的三个圈层的人物:核心圈层是于文娟、伍月、沈雪、奶奶、费墨;再外围是砖头、文海;再外围是公司段总等人、老家严家庄各乡亲等人。这篇文字主要说说核心圈层。严守一见人就是嘻嘻哈哈憨厚一笑,这个笑是他“与人为善”淳朴哲学的踏实践行,但于他自身却是笑得越多内心越疲惫,成天靠幽默说话逗乐别人回到家就想像一段木头枯坐发发呆,好歹也是拥抱一下自己。这就是那个著名的喜剧演员找心理医生的故事的当代翻版。王志文用一种多数时候只有嘴角一咧眼神疲惫的“皮笑肉不笑”把严守一的身心疲累演得传神。对于类似于喜剧演员的风格幽默的主持人来说,有一个可以容忍他不说话、不幽默的避风港、休憩地——家,几乎好比快要溺毙者嘴里那唯一一根伸出水面的透气管。妻子于文娟的问题就在于她不知道有这根透气管,反而让自己的疲累的男人在家感到更累,于是男人不自禁地要质疑“家”的意义。如果妻子理解这点体谅这点,她就不会把全身心都压在男人身上让他承受不了,她就不会都没话找话了还一定要找点话来让男人跟她说。她应该只是安静地给男人放好洗澡水,轻轻走到正在发呆的男人身后来一个耳根轻吻,然后,静静走开去玩手机淘宝……然而相反,她不但没有让男人放松疲累,反是让男人感到更加疲累——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防、来应对这个不是敌人却似敌人的妻子。
男人要这么如迎大敌般对抗女人,缘由说起来,男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严重性质错误,他有一个好比鲁迅写作必抽烟的习惯:拿起手机习惯性就要撒谎。《手机》剧第1集,严守一在节目里谈到男人的自尊,随口延伸到在家洗碗,然后说到自己在家天天洗碗,然后延伸到“现在谁要不让我洗碗,我跟谁急”。录制房里镜头后的费老对同事们笑说:“他在家什么时候洗过碗吶,把我们家的事儿给端上去了。”随后对小马说:“马儿啊,学着吧。这叫做灵机一动,随手拈来。”——有时候不是自己干的事儿可以安在自己身上,这不叫撒谎,这叫场景转换,这叫工作需要;问题是久而久之,说顺溜话说惯了,“灵机一动,随手拈来”多了,难保自己也拎不清哪些是做节目的场合,哪些是过的生活——这,或许可以算是主持人、特别是《有一说一》主持人的职业病风险?《无间道3》中陈道明演的“沈澄”有句经典台词:“往往是事情改变人。”可不畏哉。
也就是说,一接电话习惯性撒谎,对于幽默的“有一说一”主持人严守一来说,其实就好比医生一提笔习惯性就要龙飞凤舞叫人认不出,或者领导一开口习惯性就要“我说得不多,就讲三点”。他并不是“目的性”撒谎,并不是要撒个谎确然是要出去偷个欢。他只是职业习惯。如果这一点还不够,那么不妨再补上一点:男人或云中国男人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他们宁愿相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愿相信“善意的谎言”的必要,正如严费二人车内每日例谈中费老告诫守一的:对女人千万不能交心,交心到后来就变成交代,到最后就变成无法交代。有意思的是持此理论的费墨的饰演者陈道明在多年前他主演的另一部剧《中国式离婚》里,对妻子林小枫也是淡于沟通,消极退避,能哄则哄能骗就骗。(费墨与宋建平还有一共同点:ED,不举~)噗嗤一笑,陈老师专业代言中国式男人N多年啊^_^——话题回来:如果妻子理解这点体谅这点(中国男人的通病+主持人的职业病),大不了宽容一笑,撒个媚眼呼呼睡去,不必那么上心。偏生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这是个侦探啊,不论严守一再怎么自以为小心翼翼撒谎撒得天圆,总被她一眼瞧破。关键这个女人外圆内方,瞧破之后还默不作声,这就够瘆人了,必待男人满心惴惴内心几经纠葛过来自首,才淡淡递出一句: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日复一日,次复一次,妻子的“侦探”和瘆人加重了丈夫的“职业病”和“心病”,他的疲惫感更重,他越来越与她更无话。剧里王志文第一个流泪戏份看得我心底恻然:23集,严守一与于文娟离婚后,回到老家与奶奶对坐炕上,向这位他心灵上最可依赖的祖母倾吐心声:“文娟跟我离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女的(荞麦按:伍月),这女的我跟她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也不清楚,文娟可能也不想弄清楚,她知道我们俩真正离婚的原因,不是为了这个人,是因为这些年来我们之间没话了。没话吧还想找话,可是怎么找都找不着。文娟觉着我变啦,觉着我变得越来越陌生,她说她起初认识的那个严守一,跑哪儿去了。奶,不光是文娟找不着了,连我自己都找不到那个严守一了。奶,我想让你高兴,让老师高兴,让同学高兴,后来我就想让文娟高兴,让我们公司领导高兴,不认识我的人都能高兴。刚开始有一阵吧,我觉得我好像做着了。不认识我的那些人,他们见着我挺高兴的。可是我自己亲近的人,见着我就越来越烦我。那个白石头,他去哪儿了呢……”记得《艺术人生》有一次访谈,朱军问一直单身的王志文:“40多岁了怎么还不结婚?”王志文沉默许久,抬头诚恳地说:“找不到可以聊的人。”——我相信这一刻严守一的这句台词“这些年来,我们之间没话了”是从王志文的心底流出来的。好句子。好瞬间。而伴随着这个瞬间同时渗出的,还有泛在王志文眼角的泪花。男人流泪往往不是痛,男人的不流泪是疲惫得没有流泪的劲儿,男人流泪往往是痛定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有流泪的劲儿。与奶奶对坐炕上,倾诉内心,守一的疲惫终于有处安放,他的内心终于有人抚慰,于是他开始缓过来,于是他知道满腹心力用给了别人、要周围每个人都好好的的守一,他知道他竟然还有心力可以留给自己可以疼疼自己,于是他眼角泛泪了……王志文最好的瞬间往往是这种平实质朴之际的深沉温厚。(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看他的剧,就是看《吴敬梓》看哭了。王志文的深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是个少年老成的人。陈道明则似乎正好相反——陈是个老而弥“童”的人。)
陈道明主演的《中国式离婚》要表达一个简单的主题:“中国式离婚”往往不是因为外遇或出轨,而是猜疑和不信任。《中离》和《手机》不同点在于前者中的妻子,蒋雯丽演的林小枫是歇斯底里,后者中的妻子,梅婷演的于文娟是隐忍洞察——相同点是二者均逼得男人窒息。于是乎在浓黑的窒息里,人要想活着,总得喘口气儿。陈道明演的宋建平是下班后不想回家,裹着风衣独自坐在海边石桩上吹海风;王志文演的严守一则是就想找个能聊上话的人透透气。所以他与伍月,并不是精神或身体上的出轨,顶多算生活太沉闷窒息了找个人说说话逗一乐,伍月的柔弱堪怜在某种程度上又加深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保护欲,但实质上,并没什么,连生活太苦逼了酒桌上讲个荤段子的级别都够不上。但一定要说严守一跟伍月这样下去是不是肯定还是没事,谁也不敢说。人生最大的问题,或者说魅力,都在于它的不确定性。所以上引严守一对着奶奶的自我“反省”也有这句“我跟她(伍月)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也不清楚”。这正是《手机》这部剧的深刻之处。但《手机》剧更深刻之处在于严守一后边儿对伍月的疏远。剧到后边儿,伍月又跟严守一打电话,说她想参加“有一说一”主持人选秀。这时女已离婚,男离婚后又找到了新人。这段儿能看出严守一对伍月态度明显不如前边热情。客气而疏漠。再后边宾馆里伍月深夜打电话叫严守一来她房间,问有没内定的事,严还是客气淡漠。伍月负气负痛道:“严守一,要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话,真难。”(伍月指的显然不是这件事严守一的公事公办,而是严守一对她态度的大不如前。女人在这些地方是最敏感的。)这里边儿我琢磨,一是严守一面临事业上的大考验(“有一说一”改版),自顾不暇,已不像剧前边儿那样“还有闲暇”精神上遛个弯儿怜惜怜惜堪怜的女人。二是他通过跟伍月的逐次接触,慢慢感觉到这既不是一个可以往深里聊透的人,也不是对味儿的聊者。所以当那些怜惜消耗殆尽,如若还有能维持彼此关系的,那只能是默契和“投味儿”。可是已不投味儿。严守一到沈雪宿舍讲那个“狼和羊的故事”,他自己应该是“披着狼皮的羊”,伍月则慢慢嗅出“披着羊皮的狼”的味道,这或许是他最后在心理上情感上疏离这个女人的最深原因。
对于严守一——甚至可以直说对于王志文本人——这样的这些中年男人来说,吸引他的女人往往已不是罩杯,腰肢,长腿,脸蛋儿,而是一句话:呆在一起不累。这世间有一说一难,要把“有一说一”里两个“一”字垒起来找一个“二”,也许同样难。《手机》里有三个“二”:看起来没心没肺快人快语的“傻大姐”李燕儿,沈雪,以及被沈雪吐槽为“怎么比我还二”的牛彩云。(不难看出编剧对“二”这一时下珍稀品种的“宝爱”^_^)剧里活得相对不那么累的男人是费墨,因为有个跳着脚笑骂他“老废物”的犯二老婆;被姐姐笑评为“你就喜欢二百五”的于文海,也图跟牛彩云在一起“不累”;然后主角严守一笑嘻嘻直言喜欢跟沈雪老师呆一起就因为沈老师是难得一遇的“真人”——沈老师当然一如通常地犯二般注解这俩字为:犯二呗。严守一差点手舞足蹈地在沈雪宿舍煮咖啡,第二天上班掩不住的眉飞色舞走进办公室小马指出“严老师有情况”而严老师近乎羞涩地傲娇“谈恋爱,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以及头天晚上在沈雪宿舍这个老皮老脸的中年男人凑着“真人”沈老师涎着脸憨笑:沈老师,我觉着跟你能聊透,真的。剧里王志文演严守一于无声处的泛泪是动人的,另一个于无声处的妙处是睡姿——他在沈雪宿舍上铺趴着酣睡如累极而眠的男童,眉宇间的疲累再也找不到;当沈雪唤醒他,他调皮地挤眉睁眼;起身伸个懒腰,吐露真言:“沈老师,我碰上你这么一个真人,有点儿可遇不可求的意思。”
可惜,可叹,可怕的是,当俩人在一起后,严守一发现沈雪大有李燕儿和于文娟合体的趋势——她倒是不像于文娟那么闷着了,随时像李燕儿那么大着嗓门问长问短;“侦探”功力也是丝毫不在于文娟下风。于是乎走出围城的严守一重入围城,仰天一叹:“找半天,找了一侦探。”于是乎严老师有了一深刻的感悟:“我真是有点儿含糊,这全世界女人怎么,变着变着到最后,都变成一个样儿了?”难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剧里最后边儿沈雪一大家族人在电视里恰好看到严守一进医院看跟前妻于文娟生的儿子急救一场戏,颇有生硬狗血之嫌,可说为情节而凑情节的痕迹太明显;沈雪因之再不原谅严守一,于是二人婚姻告吹。我想的是,耐人寻味的其实是后续情节——严守一并没有坚决要再去找到沈雪、要十分去挽留这段关系。因为严守一内心知道,她已经不是他曾经喜欢的那个她了。就如张爱玲小说《半生缘》,后半程倒是一出传奇甚至狗血的剧情,顾曼桢遭到强暴,于是阴差阳错与沈世钧无份。但就小说前半段表现出来的性格差异——沈的怯懦狭隘,顾的个性要强,俩人可能也是没有好结局的。性格,往往才是一段关系有始无终的最大最深最终的原因。
《手机》剧末严守一也许应该有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或许用严老师的饰演者王志文回答问者“你为什么40多了还不结婚”的一句答语可以诠释得再透彻不过:“找不到能聊的人。”严守一迷失在婚姻里。
下篇:故乡
友人“红豆山庄”通过观察严守一与费墨关系,尤其是在费墨的对比下,深刻透视到了严守一性格上的厚道、本性里的忠厚:“遇到一些棘手或者尴尬的事情,费老可以置之不理,严守一却必须把话说圆乎,以费老的自负对严守一的言不由衷必有不取之处,尤其在其名微之时处在严守一的光芒笼罩下,以其清高也必有鄙薄之心,但情感是越到后面越浓,自己成为名人了,才知道名人的艰辛,也更体会出了严守一的本心,反而榨出自己皮袍下的小来。这点真是完爆电影版。”确然,诗歌的至境只在“忠厚”二字,此老杜之诗千古第一也;做人的至境也只在“忠厚”二字,此守一之为人世间难遇也。高傲的费老对学生刘丹解释知音和知己的区别——以严守一的“段位”,他在我费墨这里还够不上知音,顶多算个“知己”。那么说到知己,通常有四个字“互为知己”,守一“谬承”费老“金奖”为知己,却未知费老对于守一,又算不算得知己?前引友人红豆兄所言“情感是越到后面越浓,自己成为名人了,才知道名人的艰辛,也更体会出了严守一的本心,反而榨出自己皮袍下的小来”,真是深然!不是深味剧集内蕴者不可道此语!剧里前边儿费墨私下当着老婆李燕儿时不时不够稳重轻浮一把:我堂堂一个知识分子,总不能还不如严守一!但剧到后边儿,费墨体验了名人的艰难,特别是在他某种意义上是“不宣而战”的“抄了守一的后路”——到“大家讲给大家听”录节目后,守一的反应竟是百般为他上下遮掩——对上则对段总赶忙说“费老的事儿我知道,他跟我说过”,对下则对小马蔡导儿等赶忙圆场“费老这事儿跟我说过”,这时费老心里应该是深深捉摸出了守一为人真正难得之处:太厚道了。深刻认识到守一本性良善忠厚的费老,此时此际,足当守一之“知己”而无愧。那么费教授对守一的知己之言,还有更深刻的一句,那就是对着来采访二人的记者道:守一这奶奶,不只是他身体上的故乡,也是他精神上的故乡。
守一与于文娟离婚后,疲惫得彻夜难眠;偏生屋里还来了鸠占鹊巢的不安分的“二位爷”——砖头和文海,撸袖揎拳大半夜捣腾个不亦乐乎。于是守一连夜驱车,回到严家庄,当他在地里轻声唤“奶”那一刻,从心底深处自然漾开额头的温暖亮堂的笑,冲开了都市里刻给他的无法纾解的皱痕。这一笑的舒展,迥有别于他之前很多时候那些职业性的疲累的笑。这一刻守一笑得如同赤婴,我也真心为他笑了。
王志文在全剧表演最传神的瞬间,我以为是这一个——在严家庄奶奶身边,在老屋的床上,这个疲惫无处安放的中年男人终于安放了他的疲惫了,他蜷缩如婴儿的睡姿,那么沉酣,那么安稳,看得人太舒心,看得人太揪心,看得人太好过,看得人太难过。
严守一回到故乡,回到奶奶身边,安睡如婴儿,就如周杰伦歌曲《稻香》里所唱“童年的纸飞机,现在终于飞回我手里”。守一在奶奶身边饱饱睡了个透,积蓄了新的力量重回都市,谁知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解决了婚姻问题,又迎来了事业问题——“有一说一”节目被淘汰,严守一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公司段总安排的新节目,化妆变脸秀。曾经的清谈节目的炙手可热的主持人走到舞台上让人小丑儿似的打扮,严守一抹着镜子里的大花脸,眼里有泪,最后有笑,对生活的强暴,若不能反抗,那就妩媚装个笑:来吧。这一刻严守一眼角的泪花,嘴角的自嘲,也是击中我的泪点啊。
某种意义上说,严守一被弄上舞台上扮大花脸,就类似费老从安静沉淀的书斋走向前台,在“大家讲给大家听”镜头前搔首弄姿。为了生活,坚持自我,从来不易。费老对着严家庄外起伏的山峦的一声轻叹“一时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就类似严守一对着镜子的笑中带泪,泪中泛笑。在电视里看到心疼的孙子白石头不再“说话”了,像小丑一样在戏台上被人肆意打扮花脸供人笑乐,最心疼难支的,是奶奶,还是奶奶。满头白发的奶奶颤巍巍站起来,拐杖撑不住她,她终于扑棱一下倒下了,摔趴在地上的老奶奶艰难直起头来,屏幕里,白头乱离,沧桑的老脸上,沟壑纵横,她伤心地流下泪来……奶奶给乖孙儿白石头“祖训三条”最后一条是“不违心”,这是做人的底线,是故乡的地平线;可是现在,白石头被逼着,不得不做违心的事了。这对于严守一,是底线的突破,是回望故乡地平线的塌陷。知孙莫若奶,所以奶奶瘫软在地。泪……
剧最后“有一说一”女主持人选秀,严守一沉默久久,迟迟不举牌。最后,他终于缓缓举起号牌,面无表情:5号选手伍月。这一个沉默久久,太有内涵。这一个最后举牌,太出意外。意外的至少有三个人:一是费老,费墨哪怕在成为守一“货真价实”的知己后,对守一的了解仍不免“有间未达”,所以他事后对守一坦承:“原来以为你是个凡人,你也想当英雄。”——凡人,什么是凡人,凡人就是为了生活,挺不起脊梁,不得不听命行事。二是段总。段大可对着信心不定的赞助方信心满满打气:放心,我了解严守一,他是农民出身,狡黠智慧,充满现实。他不会不听公司的话。三就是严守一自己。一直到跟伍月私下谈话,给她侧面透底牌时,他都暗示她这是陪太子读书,绝对没戏——可见即便那时他都认为自己也是理所当然会执行公司决定按段总意思举牌的。但《手机》全剧最有意味最有深度的地方在于,最后一刻,严守一“突变”而为他自己似乎都始料不及的另一个严守一了——按费老的说法“要当英雄”的严守一、在他自己却是无比清楚知道应该怎么去做——“只是想说出事实”的严守一。
让我们一字一句对照截图,打出《手机》剧末严守一对着长枪短炮,从心底流出的大段台词:“大家好。我是一个节目主持人。我叫严守一。我是跟我奶奶长大的。我奶小时候一直跟我说:做人吶眼要看着路,嘴要对着心。所以从小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有绝对的公正。我们作为人,只能做到在心里边儿,寻求一份安宁。所以自从我有独立思考能力的那天开始,我都会给他们带去快乐。所以我真诚地面对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也希望能够真诚地得到回应。自从我做了主持人之后,我发现我只能主持节目,我主持不了人,我尤其主持不了我自己。熟悉我的观众看我的节目,一定会在这么多年当中,逐渐地意识到我的这种变化。也许我们作为人,没有这个能量,也应该说没有这个权利去改变世界,但是我觉得可以面对自己,可以改变自己。我跟大家说的这些事情,好像跟我即将要宣布的那个事实,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它有内在必然的逻辑。我说出这样的事实,就是为了获得心里边儿的,一份安宁。真的,我主持不了公正,但我希望我能够主持自己,让我的心能够平静下来,安宁下来。”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里,父亲去世,蒙蒙的“山,崩了……”,但“山崩”也让她从此真正开始成长;《手机》里,最后奶奶去世,守一身体和精神的故乡崩塌了,但“地陷”也让他“蓦然醒悟”,如何真正“主持自己”,面对自己,找到心里边儿的平静安宁。守一对费老说,特想去看看那个水边的国家爱沙尼亚,看看爱沙尼亚的夜幕是从哪儿落下的。某种意义上说,费老的爱沙尼亚就是守一的严家庄。奶奶就是爱沙尼亚。奶奶过世了,故乡崩塌了。守一于是远走他乡寻故乡。其实呢,“浮生如寄谁非客,到处心安即是家。”如果我是费老,我会在他千言万语化为四个字“想念守一”的短信后,再添上这么一段儿话:“守一,你又何须远赴爱沙尼亚寻求故乡。故乡早已在你的心田上。守一,你不再迷失。”
2015年8月26日
荞麦花开写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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