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物命运互为镜像
《晚秋》被一再地重拍,因为故事情境非常有戏剧性。故事的原型是两个边缘人在短暂的接触中生发出爱情,这份情感由于人物的情境,高度提纯,去除私心杂念前后顾忌甚至未来,就是一份保鲜期只有一两天,却浓度极高的爱情。这是反常人物的正常欲望,也是正常情感的反常处理,所以戏剧性张力空前。这个故事架构像是王冠上的宝石,令许多导演心痒痒,想再次尝试。
10年金泰勇导演的版本在两个人物的情境和感情之外,又生发出一个命运的镜像。安娜的过去就是勋的未来。被打晕的安娜本已脸庞青肿地逃离了公寓,但想到王晶还有线索在家里,又回去吃掉了信件,刚好警察到来。她替王晶顶罪,而他连道歉也没有一句,只说了“那天是想回去的。”勋在结局部分还未挣扎就落入玉子被谋杀的构陷,他势必和安娜一样要去顶罪的。但两人的差别是安娜为了爱,为了愿意为王晶去死的爱,自愿入狱。而勋是因为玉子丈夫的惩罚,所以他是不甘心的。我倾向性认为画面外的信息是,勋逃跑被击毙,而安娜目睹了整个过程,所以在咖啡撒掉的回头中表情讶异。并且安娜出狱后并非期待赴约的神情,去往咖啡馆更像是了却一桩心愿。
两个人物前后镜像的呈现,将这个主题上升到命运的层次,而非之前版本里一方是为社会所不容的逃犯,只是基于法律层面的边缘。金泰勇版本中,这两个人物逃不出的是自己的命运,只是在罅隙里相遇,用互相温暖来喘一口气。这样写故事,在爱的建构中,勋势必更主动一些;因为安娜还在处理伤痛,只是被动地接受了勋,所以整体中爱情的力量减弱了,似乎只有那一个吻;还上升不到因为爱而不能,所带来的巨大绝望中。因此,这个片子说是爱情类型片,也不够典型,只是一段浪漫的关系而已。导演对于人和人之间的情愫呈现得更细微,对于爱情的作用似乎也不抱什么希望。
2 能指和所指
能指与所指是结构语言学的一对范畴。能指指单词的词形或词音,所指指单词所表示的对象或意义。例如,作为语言符号的“桌子”这个词是能指,作为具体事物的桌子是“桌子”这个语言符号的所指,同时也是这个语言符号的意义。在语言和实际意义上有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有着非常微妙的关系。
在这部电影里,勋因为职业原因,游戏人间,整个人物的性格和行为是非常戏剧化的。他常常在真实生活的表层,通过“演技”建立起一个能指系统。两人吃饭,他对侍者说两人是夫妻,他要过生日,安娜已经订了位置。这一套能指系统将侍者带入,而安娜破除谎言,回到实实在在的所指。两人在碰碰车上,场景营造出一种舞台感,勋开始为街头的一对似乎是恋人关系的男女配音。这又进入他自己营造的能指系统,安娜借助这个能指,为女人配音,将自己过往的经历,也就是实在的所指,选择性地输入到勋的系统中。这一情境巧妙地在当下叙事中融入人物背景,又让两人的关系往前一步,非常具有观赏性。
用勋听不懂的语言完整讲述自己的前史,是安娜有意建造的能指系统,她受到勋的感染,用轻巧的方法卸下压在心中的巨石,第一次打开心扉对旁人讲述自己悲惨的命运。因为要等勋一个不明所以的“好、坏”评论,整个段落的讲述克制而有节奏,形成了很舒服的对话情境。而模棱两可的“好、坏”极大地彰显了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暧昧性。因为这种暧昧性,她可以大胆地讲出来,他也可以配合她,两人关系再次递进。
葬礼后吃饭一段是导演(编剧导演是同一人)玩这种技法的高峰,两个知道真相的当事人(安娜与王晶),一个对两人关系好奇的王晶妻子,还有一个想要维护安娜尊严的骗子。四个人坐在一起的对话及细微的表情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出戏。王晶妻子是被蒙在谎言的能指里,提起安娜在中国的生活,擅于骗人的勋接过话头为安娜圆场,说要娶安娜,办中式西式两套婚礼。一套能指,两出谎言,一出是王晶骗妻子,谎称实际上遭受牢狱之灾的安娜在中国发展;一出是勋将计就计,我们在中国很好,我要娶她。映照出的是王晶的虚伪与懦弱以及勋对安娜特别的情愫。于是王晶被激怒,和勋动手,两人在打破能指的情况下,为了实在的安娜而争斗。当安娜和亲戚们一出现,勋迅速想到一个无厘头的能指,“他用了我的叉子,不道歉”。这句话,恐怕是整个电影中最牵强的能指,听起来荒谬可笑,而其掩盖下安娜的感情却是整部电影的最高点。“你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叉子啊,而且连一句道歉也不说。”语言背后的所指(潜台词)是你抛弃我,我结婚,你又来带我私奔,你杀了人,我顶罪,你继续生活,现在连一句道歉也没有。这些经年累月的怨气全部都在这个可笑的能指——“叉子”上面。
遗憾的是,这段戏汤唯演得并不好,否则这个戏剧情境真的是可以提名女主角的戏份。
后来勋上了安娜的车,两个人娴熟地玩起对立系统游戏,我是勋,我开餐馆的;我是安娜,我有个发廊。很高兴认识你。
这一层能指是零余者简简单单的梦想而已。但在《晚秋》的情境中却显得阳光明媚,积极乐观。
常常说到创作者的叙事能力,或者可见性。视听层次是一个容器,把人物的背景、情绪、想法、内心用可以看见的方法有节奏地呈现,不依赖对话和独白推进发展,才是真正的叙事力。而能指与所指的巧妙运用是高效率的叙事技巧,在这部片子里展现得非常到位。
3 质感
《晚秋》是一部描写人物心理和情绪的电影,这种片子对于质感的要求更胜于其他。这里不是指特效、服装、道具等。
比如碰碰车一场,三个层次,背景处工人们在拆除,好像是戏剧中一个动态的布景。(同样的手法在皮娜·鲍什的舞剧《班德琴》中出现过,背景是工人在拆除,舞蹈演员在舞台上继续跳舞。)男女路人是戏剧的表演者,而两个碰碰车里的人是观众。拆除的是昔日的乐园,打开的是固化的心防。
最后一镜,机位、镜头焦点都没有变化,汤唯的表演在继续。声音空间里有开门的效果,好像有人走进来坐在了对面,汤唯说,好久不见。这一场,左右声道的音响空间承载了叙事,由画外到画内。在幽灵市场里两人讲过关于鬼魂的事情,他既然死在这个休息站,就等人开门,把他带进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