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她的作品又烈又毒,她本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1993年5月24日,在风光旖旎的戛纳,电影《霸王别姬》获得了第46届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奖。
上台领奖的导演陈凯歌,捧着金色的棕榈叶,面带志得意满的笑容,冲着镜头比了一个“V”字。
他有理由向世人展示他那一刻笑傲群侪、无与争锋的自豪:《霸王别姬》先后斩获了38个国际大奖,并入选了美国《时代周刊》评出的“全球史上百部最佳电影”。
英国BBC评论道:“《霸王别姬》令人热血沸腾,是取得世界性成功的艺术电影。”
迄今为止,《霸王别姬》的豆瓣评分仍然是令人咋舌不已的9.6高分。
这部电影成为陈凯歌导演生涯中无法逾越的巅峰,《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更是哥哥张国荣令人“念兹在兹,永难或忘”的经典形象。
1979年,香港作家李碧华根据京剧《霸王别姬》的故事创作出了同名小说,却赋予了小说以远超原故事更悲怆的时代意义。
两年后,此书被改编成电视剧时,因为超级欣赏张国荣,李碧华遂竭力向导演推荐张国荣:“程蝶衣一角非张国荣莫属。”
但这个推荐被张国荣的经纪人予以坚拒:“我怕程蝶衣这个同性恋角色,会影响哥哥在香港的偶像形象。”
张国荣就这样与《霸王别姬》失之交臂,李碧华为此抱憾良久。
1988年4月,一个朋友向当时著名的制片人徐枫推荐了《霸王别姬》,言称:“这是本很有意思的小说。”
徐枫找来一读,果然为之倾倒。
▲ 《霸王别姬》剧照
她立马就去见了李碧华:“我和她谈了三天三夜,买下了这本小说的版权。”
李碧华将电影版权卖给徐枫时,附加了一个特别的要求:“我要拥有挑选演员的权利。”
由原著作者去钦定演员,并非没有先例。亦舒的《玫瑰的故事》被导演杨凡买下电影版权时,他曾问亦舒谁是玫瑰的最佳扮演者,亦舒说:“当然就是张曼玉。我不管她会不会演戏,只要她走出来,我就要看。”
这也许并非苛求,因为小说的原创者太知道哪个演员最能准确生动地传达出她笔下主人公的神韵和灵魂。
▲ 《霸王别姬》剧照
亦舒对于张曼玉的选择如此笃定,李碧华对张国荣的认定也一样坚决。
因此她在与徐枫的沟通中毫不妥协:“程蝶衣必须得是张国荣。”
徐枫后向导演陈凯歌推荐了张国荣,尽管期间因为张国荣档期的问题,也曾有意让当时更具国际声望的尊龙来演,但最后还是定了张国荣。
▲ 徐枫《财富人生》采访
剧本改编尚未完成时,陈凯歌便迫不及待地约张国荣在香港文华酒店见面,向他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个故事。
陈凯歌不知道张国荣能明白多少,只是兴奋地说着。听罢,张国荣激动地站起来:“谢谢你给我讲的故事,我就是程蝶衣。”
“不疯魔,不成活。”张国荣果然演活了凄美艳绝的程蝶衣,他对段小楼说的那句“说好是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在张国荣去世多年后,仍在悼念他的文章里被屡屡提起。
电影《霸王别姬》大获全胜后,陈凯歌将李碧华视为这部电影的第二大功臣,忆及去香港初见李碧华的印象,陈凯歌盛赞其“才高八斗,异想奇思,非常有创作上的活力,是很有趣的一个人。不管是她的《胭脂扣》,还是其后拍的《青蛇》,我都觉得非常好。李碧华女士其实是《霸王别姬》的母亲,她为影片的拍摄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
▲ 《霸王别姬》拍摄现场
连自视甚高的陈凯歌都对李碧华佩服得很,可见李碧华的才情委实了得。
1959年,李碧华出生于香港的一个大家庭,祖父以前在乡下,富甲一方,有四个老婆,一名侍妾;父亲做中药材生意,李碧华从小就住在古色古香的有木楼梯的旧式楼宇之中。
听惯了这个旧式家族纷纷扰扰的人情世故,也目睹了一出出折子戏般的悲欢离合,这为她日后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来源。
▲ 李碧华(右)与香港导演陈烛昭(左),两人合作过《岁月河山之阿花别哭》
李碧华在中学时代就已经才思敏捷,文笔卓然,其超乎同龄人之上的犀利观点和独特视角常常让老师们惊诧不已。
那时的她就经常向《幸福家庭》和《中国学生周报》投稿。
直到1976年,她的才华有幸被伯乐赏识,成为了《文季月刊》的记者,主攻人物专访。
期间,她一边为《东方日报》撰写专栏,一边开始了小说创作,锋芒渐露,相继写出了《霸王别姬》《青蛇》《胭脂扣》《生死桥》《饺子》《诱僧》等经典佳作,在上世纪的80、90年代,李碧华的大名响彻香港文坛。
▲ 《胭脂扣》剧照
李碧华原名叫李白,唐代诗人李白的豪迈飘逸、汪洋恣肆之风似乎也感染到了她。迈入文坛后,她的文风也天马行空,瑰丽多姿。
相比其他作家,她目光所及的人物并非传统中人,仁义道德也不是她作品的主题,她打通了阴阳二界、俗世与佛门,把旧事翻出新意,将角色的人性、妖性、邪性力透纸背地裸裎,细细看去,有情深似海,也有满眼荒唐;看似匪夷所思,实则都是现实的隐喻,辛辣凄艳又蕴藉无穷的笔法令人叫绝。
▲ 《饺子》剧照
上个世纪90年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一位来自美国的香港电影超级影迷大卫·波德莱尔曾评价那个时期异彩纷呈的电影:“尽皆过火,尽是癫狂。”
肠热,爱炽,恨长,义重,没有那种温吞吞的、尺寸合度的中庸,浓墨重彩的笔端,恩怨丛生的冲突,爱恨交缠的纠葛,欲海沉浮的起落.....而根据李碧华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更是如此。
有人说,“李碧华和李碧华的电影,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美颜。”其实也写尽了爱的冷暖与人性和命运的虚妄。
她的《胭脂扣》1988年由关锦鹏执导,主角分别是张国荣与梅艳芳,这部电影不仅帮助李碧华打开了情诡类小说的电影市场,也使得李碧华与张国荣结下了惺惺相惜的情谊。
她的《胭脂扣》,让梅艳芳和张国荣都各自贡献了他们颇为惊艳的表演。
▲ 《胭脂扣》剧照
那年梅艳芳25岁,孤清冷艳,忧郁哀婉;张国荣32岁,眉目如画,俊美不凡。
在电影里,他们由于身份悬殊,恋情受阻,遂相约殉情,并定下阴世之盟,但如花死去,十二少被救下,如花的鬼魂苦等50年未果,便来阳间寻他,却发现落魄潦倒的十二少对往事早已淡漠。
▲ 《胭脂扣》剧照
如花回阴间转世前将胭脂匣交还:“十二少,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胭脂盒我挂了53年,现在还给你,我不想再等了。”
终于,时光与世事将他对她的爱消耗殆尽;终于,她懂得盟誓难托,往事成空。就像她笔下写的那样:“旧日繁华,缱绻西塘,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文笔绮丽铺陈如绣锦,但人世多繁华,爱就有多苍凉。
《胭脂扣》影片一举拿下了金马奖和金像奖的多个奖项,李碧华个人获得了金像奖最佳编剧和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名满天下。
张国荣在离世前一年的演讲中,曾这样评价她:“碧华的作品是成功的,有美而壮烈的内在,故事往往能抓住人生最光辉、最灿烂的刹那加以发挥。而我最欣赏碧华小说中那种坦坦荡荡、毫无保留的风格。”
▲ 右上为张国荣与李碧华合照
他还表示,《胭脂扣》中的十二少是他演过的最喜欢的角色。
而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青蛇》里,白蛇与青蛇,王祖贤与张曼玉,摇曳而出,美艳万端,魅惑众生,却是把一个“情”字演绎得有彻骨之殇。
▲ 《青蛇》剧照
作为言情作家,李碧华渴望人间那些美好的情愫能天长地久,却也心明眼亮,堪破一些爱的残酷真相:“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但另一面,她笔下的一些情却能义薄云天,视死如归。《诱僧》中的红萼公主为心爱的人勇敢挡刀,直戳心窝而死;《古今大战秦俑情》中,蒙天放对冬儿的爱至死不渝。
▲ 《古今大战秦俑情》截图
李碧华的文字风格简洁明快、诡谲华丽,自成一体,难以模仿。
她写乱世奇情也好,写人鬼之情也好,其实也都是这红尘俗世中剪不断理还乱的诸般情愫的写照。
▲ 李碧华(左)张国荣等人
有人说她是文妖,深以为然。她写痴男怨女,写生死悲欢,写百态世情,对伪君子,假道学的嘲讽,仿佛什么都欺瞒不了她的慧眼,有些时候只是寥寥数语,落笔似刀刻的锋利,也有如同被子弹洞穿的透辟:
她写成长的悲哀:
见过婴儿心花怒放之笑,只觉成长格外悲凉。
她写失望的等待:
什么叫多余?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还有等我已经心冷后你的殷勤。
她写独立的倔强:
小孩跌倒时,若左右一瞥,没有大人在身边,竟便不哭,干脆自己爬起来算了。——有人呵护你的痛楚,就更疼。没有人,你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她写真相的实质:
真话最不好听,真相最不好看。
她写人间的本色: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有人说她是香港的张爱玲。想来想去,无非是内容殊异,却风格都有几分淡然,几分凉薄,但张爱玲苍凉的底色上赫然可见求而不得的哀怨,李碧华呢?则是完全跳脱超然的态度,冷眼看人世。
她的冷静是参透后的冷静,清醒是顿悟后的清醒,却并不悲观厌世,相反有一种看破红尘爱红尘的感觉。
▲ 从左至右依次为:叶锦添、李碧华、芦苇(摄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北京)
她喜欢和讨厌的动物均为“男人”;
关于愿望:不劳而获,财色兼收,醉生梦死;
至于遗憾:上述愿望皆成泡影;
谈及创作与人生的关系:毫不伟大,纯粹因为没有别的本事。
真实促狭得可爱,全无冠冕堂皇的伪巧。
她素来认为人生以快乐和自由最为重要,二者皆无价。在她眼里,作品复杂、浓烈,做人却很简单,不卑不亢,宠辱不惊,便没有太多不必要的负担。
她说:“我为东道主,不作奴才文章”。笔落惊风雨,自出机杼,不面目可憎,让自己展卷回看,骨凛气傲,全无小人惺惺作态,遂欣慰不已。
▲《青蛇》剧照
作为香港文坛赫赫有名的才女,李碧华是一个极其低调的神秘女子。
所谓“神秘”,并非她刻意为之,只是性情使然。
有人喜欢用前呼后拥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有人安于一室,也自成心中的桃花源。
李碧华曾说过:“别那么好奇我的面貌,我是那种摆到人群里,不容易特别被认出来的样子,没什么好描述的。和外界的人和事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我来说是好的,不老记挂着自己的影响力,不去想有多少人正在看你写的文字,不至于动不动就把自己当成苦海明灯,方才真可以潇潇洒洒地写。”
这妙人儿看得通透,活得潇洒。
从不把自己当成“苦海明灯”,去照耀谁的航程。好为人师,动辄指点江山,未必能教化他人,也许徒留厌薄,何必!
在一些接触过她的人眼中,她是女人中的大丈夫,背包藏剪刀以自卫,她从不上电视,极少接受访问,甚至和导演洽谈的会议,也是能推即推,就连照片都几乎鲜见于世。
▲ 李碧华与陈凯歌、张国荣、张丰毅等人
她偶尔偷偷跑到活动宣传现场,绕了一圈,发现没有人认出她来,就窃喜着溜掉了,活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享有“天下言情第一人”美誉的李碧华,在作品中写了那么多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但在现实中,她却有着平凡如常的婚姻。
任职于出版社的丈夫郭崇元,一直是她的仰慕者,曾借打碎花瓶欲以赔偿,接近佳人。
看到特意来办公室致歉,且满脸羞赧的郭崇元,李碧华却丝毫不知郭公子的“迂回”之策,只是手一挥,豪气干云:“算在我账上!”
郭公子见佳人手上未戴婚戒,大喜过望,于是扬尘逐之。
他们结婚后,他主动坦白当时的“伎俩”,李碧华方如梦初醒,遂大笑。写了那么多男女情事,她却每每是后知后觉的愚钝之人。
相传,他们的婚礼很简朴却别出新意,见证才子才女百年之好的是他们各自出版的书籍,高高厚厚地摞了一桌子。
他去日本出差,听说有一种叫做“星期”的筷子,在筷子的上端刻有“周一”到“周日”的字样,他当即买下,回去叮嘱阿嫂,适逢周几就拿出周几的筷子,让吃饭的人一目了然。
李碧华接到别具匠心的礼物后,雀跃不已。
她爱书成痴,卧室因为到处是书,凌乱不堪,几乎没有了转身之地,后来郭崇元将卧房和书房打通,他换了大床,弧形的床头上是开阔的书架,6个绵软舒服的抱枕都是温暖的笑脸......
李碧华感叹不已:“今生最懂我的莫过郭崇元!”
她的小说颇为奇崛出世,现实中的她却喜欢凡俗生活中的一鼎一镬,没人相信她有一手好厨艺。他们也经常去各地品尝特色小吃。多年前,他们去北京王府井小吃街,那天因为梁朝伟和刘嘉玲的到来而被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都追捧明星去了,他们只管在清静之地穿梭点菜,尝到美味,大快朵颐,啧啧称奇。
《当你途经我的绽放》中有这样一句:“找到那个让你心懒下来的人,从此不再剑拔弩张,左右突击。找到那个让你静下来的人,从此万水千山,生生世世。”
她代表的那个时代早已“雨打风吹去”,成为绝版泛黄的记忆,如今的一出出光怪陆离而又真实的荒诞剧难再复她笔下美丽神奇的光晕。
2003年4月1日,张国荣跳楼离世;
同年12月30日, 梅艳芳因癌症病逝;
《古今大战秦俑情》里的张艺谋和巩俐多年前即分道扬镳,各觅良缘而去。
《青蛇》中的双姝王祖贤远遁加拿大,张曼玉已久不见芳踪......
▲《青蛇》剧照
这万丈红尘,已换了人间。
幸好,有过那样的传奇,有过那样的故事,让时光的旧笺上点染了几抹嫣红色,以慰这春天姗姗来迟的世界。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荠麦青青